我在一家美国制药公司开始职业生涯的时候,翻阅公司历史文档,有一件小事颇令我感动。几年以前,部分员工对打卡制度表示不满,于是公司总裁,一位老美亲自去门口把打卡机拆下来。文档中附了几张黑白的照片,记录了当时革命的过程。先辈们的事迹早已湮没在档案中,后进的员工仍然受益不浅。
我最终选择了IT业,同时开始打卡的生活。初次见到打卡机的实物,是一个大电子钟样的东西,上面开口,将自己的纸卡塞入其中,一声轻响,再取出来,就记下一个时间。由于从前养成的习惯,刚进公司经常忘记打卡,因此无谓地损失了不少辛苦赚到的工钱。
迟到总是难免的,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扣钱是有可能避免的。如果你已经发现自己无可救药地迟到,就先不打。那家公司是8:30上班,等到下班,18:00-18:30之间,将卡塞入打卡机,务必眼急手快,机器将打未打之时,不多不少地向上提,就能打在早上而不是晚上的格子里,再正常地打晚上的格子。然后用透明胶带小心地将早上时间前面的1粘掉,就没有迟到。
每当看到同事晚上打卡时像练瑜伽一样专注或者自己被普通同事看到,都会发出会心的微笑。再换工作,偶尔也会温馨地回忆。浪漫的机械时代已经过去了,人类进入了信息社会。现在打卡都用电子设备,再也不能发挥这样的聪明才智。一般是绑定门卡,我后来去的那家公司是在Lotus上开发了一个打卡模块。
但早上迟到还是难免的,如果能联系上已到岗的同事,一般都会热心地帮助打卡,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天天准时。结果每个人都熟记很多同事电脑的开机密码。同理,那些打卡功能和门卡绑定的公司,员工一般都会把门卡放在办公室里。提着一堆门卡向门口走去,心中一定洋溢着助人为乐的幸福感。
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后来就听说有公司在门禁安装了指纹识别系统,并具备打卡功能。人不是壁虎,手指切下来长不出新的,就再也不能做好人好事了。再后来有天在城铁上听到两个人窃窃私语,其中一位的公司也推广了这种先进经验。他还是不甘心,说要找公安局的朋友,做副指模……
我不知道他是否只是过过嘴瘾。为了多睡一会,不值得这么拼。再或者即使能做副指模,技术发展这么快,以后还可能要测带体温的指纹,视网膜的血管什么的。但回首往事,与老板斗,其乐无穷。我知道员工们是永远不会屈服的。
其实,那家外企痛快地拆掉打卡机,并非有人性的表现,因为他们能够精准地考核绩效,早到晚到任务必须按时完成,何妨大度地卖员工一个人情,那些严格打卡的公司也不是没有人性,管理者不知道业务上什么合适什么不合适,但打卡机能细化到分和秒。
农业和工业产品高度同质化,资本家更“科学”地设计了流水线,员工只是一颗血肉的螺钉。但白领们虽然也自嘲“复杂工作简单化,简单工作重复化”,信息工作的绩效却没法同样精益求精。管理的差距尤其悬殊,其下者就像我当年用过的Lotus,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打卡模块。
有鉴于此,绩效的理论和实践也正像打卡机一样不断进化。比较有代表性的如平衡计分卡,提出并回答顾客如何看我们?(外部角度)我们必须擅长什么?(内部角度)我们能否继续提高并创造价值?(创新和学习角度)我们怎样满足股东?(财务角度)等问题,此外还有一打以上的新工具新方法。
持之以恒地加以推广,也许有朝一日也能痛快地拆掉打卡机,但我很怀疑这种思路终究治标不治本。有位经理解释什么是组织文化时,和一位最高法院法官定义色情文学的说法同出一辙:“我不能给它下定义,但我看到它的时候心里就明白。”“我不能给它下定义”也许要比各种精妙的绩效工具更务实。
而“看到它的时候心里就明白”,最明白的是亲自执行的员工,他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尽全力,做的东西是精品还是垃圾。据说当年人民公社每天敲钟干活,记工分,积极性非常低。等到改革包产到户,却完全是另外的精神面貌,因为现在勤奋的收益/偷懒的损失要全部由自己承受。
也许根本的矛盾在于,信息经济发展到今天,在业务上创造力、决策权已经越来越下放到基层,但利益的分配还是高度地中央集权。管理学家们正兴致勃勃地讨论网络型组织,但是几乎看不到有人讨论网络型的利益格局。他们都是温良的改革者。或者他们也是既得利益者,当然不会革自己的命。